人间清风
文/李荔
从敦煌回来,在西宁候机时,我心里计划着明年到陕西转转。一想到陕西,立刻想起了著名作家贾平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看他写的关于商州的散文,想起书中孤零零座落在山崖上的人家,放漂流瓶找媳妇的光棍,借宿后得喝凉水验身的大土炕和夹着虱子的馍。立时想再看,正好候机大厅里有贾平凹的散文集卖,就买了开始看。
到家后继续看。
看到他写的《哭三毛》和《再哭三毛》,知道了这两个文人之间擦肩而过的"朦胧中结识的缘分"。
1990年12月15日,贾平凹看到《陕西日报》上三毛对他长篇大论的肯定和赞扬,第二天就给三毛写了信寄了书。贾平凹等待着三毛的回信,没想到却在二十天后等到了三毛自杀的消息。贾平凹写了《哭三毛》一文。当时他以为三毛没有收到他的信,谁知道在三毛死后第十一天,贾平凹收到了三毛的回信,信是在1991年1月1日夜里写的,也就是说三毛在自杀前三天给贾平凹写的回信。贾平凹悲痛难抑,又写了《再哭三毛》。看完两篇文章,我替两个终未谋面的天涯知己唏嘘黯然。
我倒并没有因为自己对三毛的感情而特别难受。因为三毛自杀后,我再也没有读过她的书,甚至心里还隐隐的有些恨她。年轻时的我是多么崇拜她呀,几乎买了她所有的作品,跟着她周游世界,随着她品味人生。可她说没就没了,还是自行消失。是生活出了问题还是她出了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用自杀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她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我似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三毛自杀时,我十七岁的妹妹自杀才三年。妹妹走后,我一直不敢看曾经淹没过她坟头的油菜花。她的离世,让所有真心爱她的人都悲痛欲绝。而三毛,爱她的人更多。她的死,打击了多少追随她的年轻人呀,动摇了多少人热爱生命的信念,颠覆了多少人"世界很美好"的认知呀。
我不知道自己还是那么地喜欢三毛,就像一个暗恋她的少年一样放不下她,读到贾平凹写的《佛事》才突然惊觉。文中说,三毛去世五个月后,她的一个朋友从台湾送她的遗物去敦煌,路经西安时费周折见到了贾平凹。他告诉贾平凹, 三毛生前已决定将骨灰的一半留台湾,一半送浙江乡下的老家。但三毛去了西北后,又在敦煌的鸣沙山给自己选了地方,希望自己将来也能葬在那里。来人带了三毛平时的穿戴日用,准备去鸣沙山给三毛修个衣冠冢,立个碑,但又怕有迹而引人注意,这不符合三毛的性情,会让她难以安宁。最后来人选择了焚化衣物,不留痕迹。
我平静地看完了这篇文章。我以为我是平静的,可我的身体却出卖了我。我莫名其妙的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老公看见了问:"你怎么了?"我笑着说:"哭三毛的吧。"
我的天,几天前我才从敦煌回来,还在鸣沙山前坐了半天,当时我不知道茫茫黄沙里有三毛的故尘呀!
那天在鸣沙山的月牙泉边,我情绪无由的低落,总觉得步履沉重,提不起精神。我对同行的闺蜜说:"可能到沙漠的次数多了,沙漠里的湖水也见过了,我今天没什么兴致,你去玩吧,我在景观道上随便走走。"我走了一会儿,就坐在路边的木椅子上,傻呵呵的对着鸣沙山呆望。我哪里知道,我呼吸的空气里,有我年轻时偶像的气息呀!早知道三毛的魂在那里,我肯定会好好感应的。
趴在贾平凹的散文集上难过了半天,迫切的想再看看三毛。当即上街买了三毛的书,我要再读三毛。
二十几年后再读三毛的文字,对她的的认识和年轻时是不一样的,觉得她是一个走错了空间的灵魂。这个乱纷纷的尘世,是给像尘埃一样乱纷纷的人存在的空间。她不属于这里。在这个空间里得意的人,需要隐藏多少的僻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而三毛不会也不屑,她更不会假装没有看见别人的隐秘。她不能和光同尘。她的聪慧,她的敏感,她的真诚,她的悲悯,注定她不能在这个世间停留太久。
台湾毒舌李傲曾说三毛“年纪越大越不对劲",他诘问三毛,为什么舍近求远,去亲就疏,帮助黄沙中的黑人,却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并拿三毛的财产说事,三毛无法答复,李傲就说三毛是做秀,是伪善。李大师这回说错了。
我觉得我今天可以替三毛回答这些问题。三毛的一切只是率性而为,她没有想过什么影响和后果,在她心里人就是人,没有什么黑黄之分。三毛既非圣也非魔,她不可能全然放下一切去救世,更不可能像李傲一样撕下人世间的一切温情面纱,像个无赖一样凌厉地在人性里穿梭。三毛只是一个误撞到人间的精灵,来到这里,她就努力适应这里,但她却无法改变她高出普通人的品性和聪敏。她越老越不对劲是因为她只有初心,永远也不会被世俗教育成熟。于是她就难受,她就被李傲问的尴尬,她没有在人间游刃有余的能力,人间不是她的旅途,也没有她的故乡。
荷西是她的天使,是来引她回归的天使。荷西用死来唤醒她在尘世的迷茫。荷西走后,她就没有了心灵的慰藉。日常中,那份“虫噬的空茫",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细细碎碎地爬上了心头"。她是多么孤独啊!她拖着病躯坚持到四十多岁才离开人世,真的很不容易,可怜的三毛!
她在墨西哥参观博物馆时,喜欢两个神,一个是玉米神,一个是自杀神。她觉得有自杀神,是”这种宗教给了人类最大的尊重和意志自由"。世界上没有哪个宗教允许人自杀,偏偏在世界上的这个角落里,三毛就看见了他,是冥冥中有什么旨意吗?还是三毛前生就是玛雅人?只有在玛雅人的观念中,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是新旅程的开始。三毛真的是一个走错了空间的灵魂。
三毛是可以幸福的继续生活在人间的。比如她在阿根廷,遇见"恬睡牧场"的主人,那么一见如故的理解她,喜欢她,包容她。她为什么不留下?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几乎为她量身打造的环境里安度余生的。可她没有留下,偏偏去找那个没有接受她的王洛宾,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是命!命运就是要让她扑个空,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在我心里,有三个人是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存留太久的。三毛是一个,另两个是林黛玉和我妹妹。
我时常感激高鹗在续书里把林黛玉早早写死了,让林黛玉生活在没有大观园的世界里,是对她的玷污。
我的妹妹,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从小乖巧可爱,认识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她在所有亲人的宠爱中长大,出落得很漂亮,内心从未被世俗所浸染,一直像个八岁女孩一样心灵明净,天真的生活在自己的美好里。那个时代的农村,孩子们的思想和行为,被要求的像剪刀剪过一样整齐划一,难容个性,特别是有光彩的个性。妹妹脱俗的外表和内心,渐渐招致一些人的羡慕和嫉妒,也招致了世俗的指责。可怜的妹妹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该如何纠正,因为她本来就没有错。曾经有人给我说,妹妹在晚自习下课后,一个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用手猛捶墙壁,把手都捶出了血,不仅没人同情,还遭到了许多人的讥讽。给我说的人是好意,但她的口气里全是气愤和遣责,是对我妹妹的。在外面上学的我,竟然也写信责怪了她!她是多么的孤单和痛苦啊!
妹妹去世后的那个暑假,我读她几个月前中断的日记,感受到她是那么的天真善良,美好纯洁。悲愤地发现,单纯洁净的她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身的!我抱着她的日记撕心裂肺的哭,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甩打着窗棂的树枝,像妹妹湿漉漉的头发。我使劲把她的日记往心口上按,恨不得塞到我的心里去。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替我和妹妹两个人活着。我要永远保持她那一份心灵的美好,也要努力学习这人世间的庸俗,毕竟这俗世的人间是为世俗的凡人创造的。我要怀着一颗纯洁的心,用平庸的步伐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走完我和妹妹都没有弄明白的人生。
圣贤庸行,反过来说,平庸致极也近圣,就这样活着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庸是对生命最好的保护。
三毛之流,是这个浊世里的一缕清风。我愿做一棵能呼应清风的树,将根深深地扎在尘土里,稳稳生存。
一一 2018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