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去世后,13岁的娘从小名“炉背”那个地方来到廖家桥,后来与我父亲结为贫贱夫妻。
廖家桥,是一个民风纯朴的小山村,偏僻闭塞,人穷地瘦,农民都过着清苦的生活。日夜以粗茶淡饭生活的娘,衣着朴素简约。她从不抱怨生活的平淡清苦,一年四季就那么几身衣服换来洗去。在层层叠叠千丝万缕的面料世界,乡里人织出的棉布,手感粗糙,却有一份通透和亲和。这种不靠伪装取悦,不凭颜料增色的粗布,母亲是掏心掏肺地喜欢,年头年尾从未上供销社去扯过一寸布匹。她说穿上这些粗布衣衫就像是把一颗心深沉地放在棉布的轻柔中,迷失在它浅浅的温情里。
娘的俗世人生在艰苦岁月中起落,她勤劳,吃苦,节俭,慈善,凡是与心灵美,行为美有关的品德,她都具备。我们家里,生产用的农具和生活用的家什,娘都会把它们擦得干净敞亮,有序摆放。娘喜欢早起,在朝霞万丈、小鸟啁啾、雄鸡呜唱之前,就挑着水桶去300米以外的杨柳井挑水,水挑满了,立即把水烧热,等待奶奶起床后有热水洗脸。她穿的衣裤补丁搭补丁。在大跃进那个苦涩的日子里,刚满一岁的我,特别的饥饿。娘每餐的三两米饭一定先让我吃饱她才吃。这是奶奶告诉我的。这种母爱,伟大,深沉,像阳光一样灿烂温暖,似燃烧的蜡烛闪着不灭的辉光。
时光流淌,青春着满青涩的娘,始终舍死舍命围着生活和家庭转。过去一穷二白的年代,乡下人挣钱的重要途径就是养猪,精打细算的娘,财运好,人家养猪常遭病疫侵扰,她喂的猪一路疯长。夏日,时雨时晴后的阳光温润得能拧出水滴,娘从不抱怨,哪怕忙到没时间吃饭,喂猪的事一刻也不会落下。每天,手中的工夫一做完,娘便马不停蹄往菜圷走。那时,经常猪草还没扯完,出工的哨声已急促地响起。为了让子女的人生更加丰盛富饶,娘总是那么忙忙碌碌,汗水来不及擦一下,又扛着锄头赶紧跟上出工的队伍走了。
物资匮乏的年代,商店没有衣服,鞋袜的成品卖,娘就凭借自己的一双巧手,给家人做鞋,缝衣服,制蚊帐。每年入冬前,针线功夫细致了得的娘就开始为一家人张罗做棉布鞋的事情。做布鞋,先要糊袼褙,乡下人俗称“褙布单”。袼褙的材料就地取材,把家中不用的旧衣服,烂床单,老被套一块一块地剪下来,洗净晾干,在一块木板上涂上糨糊,再把干爽的袼褙边对边,角对角地粘在木板上,连粘几层,不薄不厚,方便日后好拆好剪,不走样。裱好的袼褙,经过太阳晒,三四天后就干干爽爽,撕下来,依照各自鞋码大小剪成鞋底的样子,五六层摞在一起,上下裹一层白布,浆干后,开始纳鞋底。
做鞋的工具简单,一枚顶针,一根大号针,一圈麻线,有空便开始纳。昼几行,夜几行,十天半月,针脚成行成列,一双双精美的鞋底就纳好了。
鞋帮都选用灯芯绒面料,好看,保暖,耐磨。剪鞋帮都是套上老模具依瓢画葫芦。上鞋帮是个技术活,针脚要细密均匀,不得有压茬现象。在我们院子,剪鞋帮、上鞋帮,只有娘做得精美时尚些。
我家的所有人对做好的新鞋一般不会立即去穿,要用鞋楦撑一段时间,撑过后,鞋子会舒适合脚得多。
农村人穿新鞋都喜欢选择从正月里,拜年那段时间开始。走进亲戚家,弟弟总想显显摆,把裤脚绾得高高的,让那双漂亮的新布鞋在众亲戚面前显山露水。我与弟弟迥然相异,坐在灶前烤火,一双脚悄悄缩到凳子下面,生怕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木炭和杂木爆开的火花溅上新鞋。
奶奶和爷爷在生活中一直享受父母亲的尽孝。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夏的一天下午,爷爷在邻居家唠嗑,唠着唠着,几只母鸡在邻居摆放碎布边料的灰筛里找食吃,心烦意燥的主人喊了几嗓子没能吓住那几只鸡,一怒之下,操起手中的剪刀向鸡打去,受到惊吓的鸡呼的一下飞开了,甩出去的剪刀不偏不倚扎在我爷爷右脚的脚背上。不久,爷爷脚背上的伤口严重感染,后来只得卧床休养。之后的两年里,一直在爷爷宠爱中生活的奶奶把给爷爷煨药的事交给我娘。娘懂,百善孝为先。爷爷卧床几年,娘给爷爷煨药的事就做了几年。爷爷过世后,风烛残年的奶奶常有头疼脑热的事,娘一如从前,抓药煨药和家务一一打包承担,让奶奶安享晚年。
娘尽孝的一举一动一直影响着我们,在娘和父亲后来的生命里,也透着我们姐弟尽孝的身影。
夏天的夜晚,似乎很长,读书不多的娘,借着后半夜凉爽的风,把存留在她心间的一个又一个故事讲给我听。桂月初的一个晚上,金黄的月亮升上东山,天很蓝,云如莲,娘坐在屋檐下的那把竹椅上给我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听着娘那甜甜的声音,我仰身靠在劳累了一天的娘的膝盖上,目光透进木楞的裂缝,看明月高悬,让月光滴落脸上。陶醉中,耳畔飘来娘轻轻的呼噜声,顿时,我的心怦怦跳动,泪水夺眶而出,那无法言语的痛,变得真切可触。
暑日,暮色四合的夜晚,忙碌的娘,从来没有按时入睡过,喂完猪,就要帮我们洗澡,还要借着小油灯为家人缝补衣裳。夏夜炎热,蚊子四处飞舞,动不动就在你的手脚任何一个地方叮一口,飞走时,它还会告诉你“嗡痛嗡痛”,我听不懂,只觉得特别的痒。
夜往深处走去,四周悄无声息,娘还在低仄的房间里,端坐在小油灯前,用那把泛黑的蒲扇给正在做作业的我扇凉驱蚊,娘这份沉甸甸的暖意常常让我动容。
燥热的夜晚,饥饿的蚊子无处不在,它们像在租界里潜伏的特工,布满蚊帐的角角落落,当我沉沉睡下,它们如低空飞行的轰炸机“嗡嗡嗡”地俯冲而来,在我的脚手和脸上肆意叮咬,从不含糊。蚊子叮咬后,睡意朦胧的我不停地转身和搔痒。坐在油灯前缝补旧衣旧裤的娘听得清清楚楚,她放下针线活,端着小油灯,撩开蚊帐,跪在床上,一寸一寸寻找蚊子,发现后,快速把灯盏送过去,让它们在小油灯形成的光晕里悄然落下,秒间,一命呜呼。
娘素来严厉管教自己的孩子,我们平时提出的一些小要求,娘多半会一口答应,如果犯了错,她是不会迁就的,立马带着我们上门去认错。娘从不打我,至多,高高举起巴掌,然后,在我屁股上轻轻落下来,一脸的怒气瞬间变成了笑意。
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的一天下午,一同学欺负我,放学路上,我拾起一块石头朝同学头上砸去,那同学捂住头,鲜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哭声凄凉。娘知道后,风风火火带着被砸伤的同学去诊所上药,在严厉批评我后领着我去同学家赔礼道歉。后来,每次我们回眸星转斗移中成长的心路历程,一种对娘的思念铺天盖地而来。
人民公社那年,一场大病突然而至,我的身体像山体坍塌,看上去,目光痴呆,面黄肌瘦。那时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哪敢去想营养补充的事。
入夏后的夜晚,明月高耸在天空,似探照灯般照亮大地。一直放不下我的娘,带着哥哥,背着罾或篾撮箕,打着松明火把去屋前的河中捞鱼。火把的光亮穿过潺潺流淌的河水,让水草中的泥鳅,石头边的螃蟹,脚前的游鱼历历在目。缓慢行走在河水中的娘,看到那么多鱼,甭提有多高兴,一肚子愁肠抛到脑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双手握着篾撮箕潜入水中缓缓靠近,慢慢提起,一下子,十几条银白和橙黄颜色的河鱼就在篾撮箕中慌乱地蹦跳起来,小嘴巴一张一合的。不用个把钟头,娘和哥哥就提着一篓河鱼,高高兴兴回到家里。
捞回的鱼,娘会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吃,水煮、油炸、青椒焖、豆豉蒸、紫苏炒。那时,我真的很馋,从春到冬,期盼有朝一日能吃上一碗猪肉,或一个鸡蛋,哪怕有一些榨干的油渣也行。不过,这些只能想。娘隔三差五下河捞鱼,也算是一餐又一餐的美味。娘炸的鱼两面黄,从未糊过,放上姜、蒜、紫苏炒出来后,特别香,暖胃口。
有一次,娘把炒好的鱼端上桌来后,我看着娘,夹着鱼,欣喜地笑了,带着撒娇的语气说:“我喜欢吃这样的鱼”。娘拉长声调对我说:“你落心,娘做得到。”灵犀呼应,是娘对我的慰藉,话里始终藏着宠溺和厚爱。我撕开鱼肉狼吞虎咽起来,娘只是轻轻地捻着碗里的鱼骨头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慢慢咽下,一副有滋有味的样子。这份简单的爱,长久地福至在我的心间。
母亲身体不好,五十多岁就患上了哮喘病,咳嗽得好厉害,有时连续的咳,脸色都咳得发青,喘不上气来。母亲每天晚上更是难受,无法躺着休息,咳嗽时,喉咙里呼呼作响,像开锅的粥。无奈之下,每晚,她只会用大部分时间靠在床头坐着,无法眨眼,直到天亮。病魔如敌人隐藏在娘的体内,肆意折磨着娘,我们看得心痛,听得心慌,祈求娘身上的病魔能像书页一样早早翻过,迎来新的一页。可是,天地无情,娘的哮喘病引起并发症,每个寂静的夜晚,左邻右舍都会听到娘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参加工作后的我,每次回家看娘,一旦站在面容苍老的娘老子身边,就会泪流满面。
娘说她的人生中有“父母过逝得早和没有读到多少书”的两大遗憾。而她在养儿育女的岁月里,总是盼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场文化革命席卷全国,学校停课,学生闹革命,从小学到高中,无一例外。手臂上套着袖章的造反派头头们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批斗老师,四处串联。娘没有豪迈的语言,她的一言一行处处显示着人性的真和善,她在家里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一年,姐姐就读于县一中,成绩优异,在娘的教诲下,其他同学批斗老师时,她躲在寝室不敢出去,其他同学外出串联,她会找个理由悄悄回家。只是有着读书禀赋的姐姐时运不济,一直未能赶上恢复高考的大好时机。
书法,画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哥哥高中毕业时,村小正缺老师,村干部推荐,他不情愿,娘却看重这份职业,对哥哥说:“人各有志,但你也应该知晓万丈高楼平地起,我觉得当个老师虽然平凡,但崇高,你应该去,不要辜负大队干部的一番美意。”娘这么一说,哥哥顿开茅塞,打心里佩服娘的眼光。走进村小,哥哥凭借一技之长和严谨的教学态度,成为当时县内小学教师最早开设文艺特长课的先行者。
那几年,初中毕业的同学由贫下中农推荐上高中,我初中毕业那年,恢复了升学考试制度,被择优录取。静候佳音的那几天,喜鹊总在屋前的树上叽叽喳喳叫响,不久,我接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是娘最先看到的,她比我还高兴。这个消息,对家人来说都是特大的喜事,那几天,我们顿如解放区的人民,满脸都是1949年的春天。看着我们姐弟一个个进入高中,娘满心欢喜,遇人夸奖时,娘用手遮住那口整齐的皓齿,眼睛弯如新月,忘情地笑。一家人对娘这个笑容鲜于遇见,非常期待,令我向往。
当兵退伍回来后的一天,我去杨柳井挑水,行走间,忽闻一阵伤人的脏话从不远处的田间传来,仔细一听,一个毒舌的女人直指我哥及父母。回到家,气愤万分的我要去跟她理论,被病魔折磨成了一副骨架的娘,听到我粗声厉气地在发怒,脸上带着那胜过三生桃花般的微笑说:“听说康熙年间有一个叫张英的人收到一封家书后挥毫附诗一首,‘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在如此大度的娘跟前,我却闷闷不乐,对娘说:“那个人不仅骂我哥,还骂您和父亲呢。”娘不知从哪里听来这么一句话,很有哲理,她说:“麻雀永远飞不到青云之上,因为它只盯着地面的稻谷,雄鹰之所以能自由自在地在峰顶翱翔,因为它的眼晴里装满了山河大地。”我说:“娘,您比她辈份高,又年长,理应尊重您才是。”娘说:“人要宽厚,善心处世,只有这样,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变一堵墙为一条路。”
我暗暗想着,娘人老心不老,个子不高风格高。我沉默着,娘见我没说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腔不悦里分明多了一层欣慰。这时,我在回味娘的话的时候,也记起了晋国大夫庆郑说过的那句话,“背施不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待娘走进房里,眼睛泛红的我脾气缓了下来,坐在门外的小凳子上想前顾后地起了身,给娘煨药去了。
娘已经离开我们有二十八个年头了,在这疾疾徐徐的日子里,她过去的一言一行,始终温暖着我们姐弟忙碌的一生。
作者简介:宁光标,湖南省洞口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夜开花》,散文集《乡间书》《站在尘世间》。作品散见《湖南文学》《丁玲文学》《新花》和《湖南工人报》《陵东报》《海口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