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无限斋老人
无限斋老人 王德宗先生
《庄子·人间世》里，描绘了一个人，叫"支离疏"。他是个严重的残疾人，形象十分丑陋—背脊极度弯曲，肩膀高高耸起，颈子缩着，发髻指天。但是，他却有两样本领：一是会点针线活，可以给人缝衣；二是会卜卦，为人辨吉凶，指点迷津。因此，他的经济收入不仅可以养活自己，还有剩余，足以帮助十位朋友。这样的人，从外貌上看实在不起眼，受人嫌弃。但却有常人得不到的好处，那就是政府要征兵打仗，或拉民夫服劳役，他不用躲，不用逃，完全可以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踱来踱去。逢上政府发放残疾人救济粮，他也有一份。因此，他得以终其天年。《庄子》的这则寓言，旨在阐明他的无用之用的哲学，且不管它。
我要说的是屈仲樵同学。
屈仲樵（1924—1997）
仲樵和我是由李源澄、傅平骧教授主讲的灵岩书院的同学。灵岩书院的院址，在灌县（今都江堰市）北门外灵岩山上的东岳庙，与灵岩寺相对，有"青城第五洞天"之称。山高林密，风景清幽。当时的四川，除了国立大学，外国教会办的大学之外，根据中国历史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的书院制，允许私家学者自由讲学，创办书院。如：乐山乌尤寺，有马一浮先生办的复性书院，北碚五指山，有梁漱溟先生办的勉仁书院，南充西山，有伍非百先生办的西山书院等。李源澄先生亦援例，辞去四川大学教授之职，创办了灵岩书院。
李源澄先生早年在大学读书时，深受蒙文通先生的赏识和器重，并赴井研从经学大师廖季平先生学习。大学毕业后，又去苏州，从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学习。转益多师，学问根底深厚。当时名流邵瑞彭先生称他"学如百尺之塔，仰之不见其际"。
李先生办灵岩书院有他的特色，就是不像旧时书院那样专讲一家之学，而是采纳百家。平时，诸生研习中国传统文化之经典，此外，并使诸生广泛接触中外之哲学、文学。故常延请当时在蓉之名流来院讲学。如蒙文通、谢无量、钱穆、潘重规、彭云生、唐君毅、牟宗三、罗念生、饶孟侃、朱自清．…诸位教授先生，当年都曾应邀为灵岩书院诸生开设过专题讲座。
在书院读书，无毕业期限，不发毕业文凭，也不能作为就业的台阶，只有学习。上山下山，采购搬运，亲任其劳。学生心不外骛，专心致志于学问，假之以年，多有所得。
屈仲樵先生的青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中度过的。由于他的残疾，常常拄着一根拐杖，彳亍于山径，于是，同学们便给他取﹣雅号—"支离疏"。
按《庄子》"支离疏"之名，盖支离而疏远于正常人、正常意识、正常行为、正常社会环境之义。至于正常与不正常，依《庄子》齐物之义，是很难说得清的。不妨以此来看看屈仲樵先生吧。
他残疾，不同于正常人的身体。此"支离疏"之一也。他不去上正规大学，或出钱买一张文凭，而去上书院。此"支离疏"之二也。
他在书院读书，并不是以其主要精力从事于经学、诸子学、史学和训诂学之研究，而偏重于文艺。此"支离疏"之三也。
他在解放后，和朋友一道在泸州创办民办陵园中学（即今江阳职业高中），却又不安分守已，碍人眼目，虽未胡鸣乱放，结果也被打成右派分子。此"支离疏"之四也。
他被打成右派之后，被押解回乡，正值所谓"三年自然灾害"之时。以其残疾，农民弟兄可怜他，分配他去看管菜园，因而得以瓜菜代粮，免填沟壑，得"支离疏"之用。此"支离疏"之五也。
由于他爱好文艺，会刻印章，于是看园之余，为人刻印，以其收入，饮酒抽烟。正如"支离疏"之能缝衣卜卦，无下岗之虞，有经济创收，此"支离疏"之六也。
至于他的诗词，与民间之说唱为近，书法、篆刻，也另具一格，似乎不那么正统，此"支离疏"之七也。
仲樵篆刻
他于文艺，除诗词、书法、篆刻之外，特喜川戏，能拉胡琴，打锣鼓、唱高腔、写剧本，似属癖好。此"支离疏"之八也。由于他的残疾，自惭形秽，不敢有误淑女，故终身不娶。此"支离疏"之九也。
然则，屈仲樵先生之为"支离疏"也，可谓形神兼备，名实相符矣。
挥毫“四合居“
一九九九年二月四日
（文原载王德宗《无限斋存稿》配图由编者选自《屈仲樵遗作选》。蓝集明甲辰三月编辑于瓦窑坝庆悟宅）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