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梦依稀回万源——回访铁八师烈士陵园
邵闽(铁马冰河)遗作
咔擦咔擦,咔擦咔擦……
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单调而孤独。长长的火车,拖着油漆斑驳的车身,晃晃悠悠地在黑沉沉的大巴山里迂回地行驶在襄渝线上。那是千禧年的夏天,三十年后,我第一次踏上了回四川的路。
这条蜿蜒迂回的襄渝线从北京到重庆,漫长的旅程里,我一直默默地坐在车窗前,透过宽大的玻璃窗,长时间看着外面,直至眼睛发涩。
列车拖着长长的车身爬上一道山梁,就在此时,方方的,灰白中透着深黄的水泥牌子,两个墨色斑驳的字——万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无意间就呆住了,对着窗外这两个字发起了楞。满眼里全是万源万源,一种莫名的感觉,无言的就这样袭击了我。吱嘎一声,万源的门开了,那些悠远绵长的记忆就如同清亮的溪水一般,汨汨地流淌了出来……
去万源的路并不太远,可是,我们一走就是三十年。离开万源的那些年,我一直梦想着回四川,回万源。走少年时曾经走过的路,爬少年时爬过的山,去寻找我们曾经留下的青春和足迹。对于我来说,过去的万源就像一座人生道路上的里程碑。在这之前,我是一个匍匐前行的蚂蚁,经过历练后的我却如长出了翅膀的天使。
这天天气格外地闷热,刚驶进站的火车俯卧在铁轨上,像一个患了慢阻肺的老人,大口地喘着粗气。当我提着行李站在万源火车站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就是山坡上翠柏环绕间的烈士陵园。那是当年铁道兵第八师为了纪念在襄渝铁路建设中牺牲的烈士们而修建的。
万源火车站后面的山坡上,铁八师的烈士陵园依稀可见。
1970年襄渝铁路建设全面铺开,铁道兵在襄渝铁路建设中,共投入了8个师的兵力。沿线川,陕,鄂三省,先后动员了民工,学生,配合铁道兵施工,参加施工人员多达83万人。为修这条铁路献出生命的战士、工人和民兵不计其数。铁路每推进一公里,就有一名战士倒下。地震、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等自然灾害几乎时时在发生,山火、爆破、翻车事故天天都有。谁能说得清在襄渝铁路沿线究竟掩埋着多少战士的英灵?这样的铁道兵烈士陵园又有多少?
本来,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回学生时代在我记忆里留下的那些快乐。而此时,我本来平静如水的心忽然被雨水淋湿了一般。伤感,山呼海啸地冲我袭击而来,使我窒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铁道兵离开了这么多年,留在这里的那些英雄们怎么样了?他们寂寞吗?他们的亲人能来看他们吗?他们牺牲时是那样的年轻,他们的父母又是怎样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些年,在荒山僻壤里的陵园是否还有人祭扫?
沿着长长的石阶我走上了山坡,陵园外杂草丛生,一丛丛狗尾草随风摇摆着,与三十年前的唯一变化是当年我们亲手栽下的小树已经参天蔽日。我默默地围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墓园幽静安谧,静得有些襂人。
山风静静地吹来,有了一丝凉意,胸前也不像先前那么憋闷了。我站在烈士陵园的门口,看见守灵的老汉正坐在一把老式的藤椅上打着瞌睡,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背心上依稀还能看见“民工××团”的字迹,脚边的一个破旧的搪瓷茶缸是绿色的,和我们当兵时用过的一模一样。恍惚间,好像多少年前他就在这里坐着,梦还未醒就到了今天。
我轻轻地推了一下半掩着的铁门,它像一个醉汉似地摇晃了几下,手上还沾了一些从铁门脱落下来的漆皮,仔细打量铁门,已经锈迹斑斑。我悄悄迈动着双腿,径直走上了松柏苍翠环绕着的小路。入得墓园门,一条甬道两侧树木森森,墓碑从山脚向山顶排列有序,岁月给碑石贴上了厚厚的青苔,风雨剥蚀了碑文红漆。
我有些眩晕,忽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一切都和三十年前一样。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明节,我们铁八师子弟学校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举着花圈,带着扫帚和铁锨来这里给烈士扫墓。
那时,这个陵园刚刚修建,山坡上还没有种那么多的树木,那个纪念碑十分醒目,在山下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站在纪念碑前面,校长先发表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优秀少先队员代表表决心。然后,大家把陵园的前前后后打扫了一遍。那时,不懂事的我们以为扫墓就是扫地而已,一边扫地一边嬉戏打闹着,把个陵园扫得尘土飞扬。
四十多年前,学校一班的老师和同学在烈士陵园。
后来,我们曾几次来墓地栽花、种树、浇水,但那也不过是作为劳动课的一项内容而已。令我们最头痛的是,每一次扫墓回来,老师都要布置一篇限制了多少字数的作文,让同学们叫苦不迭。
而现在,我又站在了烈士纪念碑前面,抬头仰望,顶端的红五星已经斑驳不堪。“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大字也被岁月洗刷的褪了颜色。
我站在烈士墓前肃立默哀,四周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树荫下面几只山雀在杂草中觅食,给这个陵园带来了一丝生气。对面,几排花岗岩墓碑整齐的排列着,墓碑上面铭记着那些年轻的灵魂,颜体字墓志铭千篇一律地写着“XXX烈士之墓”,生于XXX年,卒于XXX年,籍贯等等。照片上是清一色碧绿的军装,红色的领章和帽徽,军帽下面的每一张脸都是那么年轻和英俊。这些人似曾相识,就像有说有笑地站在我的面前:
……李光松,刘顺成,李桂荣,张大仕,禹玉才,张春祥,周东荣,李桂生,康黑哥,梅国平,李孝温,宋昌礼,关德芝,牛汉文,张荣贵,王德贵……
李学兵,男,16岁…………
面前的这块墓碑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到墓志铭上逝者的年龄,才刚刚十六岁,也就是说他比我当时大不了几岁。我们在万源读书的时候,他却已经参加铁路建设了。而这个年龄的他本应该和我们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小就当兵了呢。
墓碑上,那个白皙幼稚的大男孩用清澈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的心不禁揪了起来,这是谁家的儿子啊,怎么忍心把儿子孤伶伶地抛在异地他乡……
我默默的站着,纷乱的思绪随着汽笛声飘得很远很远……
看着眼前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墓碑后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本该是鲜活的生命,本该有着和我们一样幸福的生活。而这些烈士们,牺牲的时候最大的31岁,最小的16岁,职务最高的的连长,其他的都是战士,他们来自于五湖四海,为了祖国的建设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牺牲的时候他们是那么的年轻,或许他们还没有看见过火车是什么样子的,没有吃过巧克力,没有看过电视,没有谈过女朋友,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们都没有经历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烈士们为了祖国的建设,为了人民的幸福,无私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却难得有人为他们除去墓穴上的杂草;他们远离繁华喧闹的城市,远离家乡和亲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只有长眠的战友陪伴在他们身旁,只有林间的鸟儿轻轻地为他们歌唱,只有火车的汽笛向他们深情致意。他们一如钢铁卫士,默默地守卫着用生命筑起的铁路线,守卫着大巴山,守卫着襄渝线的今天和明天。
而那些坐在往来列车里的人们,他们在车厢里说笑着,吵闹着,听着MP3,玩着手机,吹着口哨的时候,他们会往这山坡上看一眼吗?如果他们知道襄渝线的路基下面每一公里就埋的一副烈士的白骨,他们还能那么肆无忌惮地大笑吗。这些在和平年代为了一条铁路而献身的战士们到底值还是不值呢,是真正地重于泰山,还是轻如鸿毛呢?
走出陵园已经黄昏,站在山顶,万源县城的风光尽收眼底,远处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楼房整齐地排列着,脚下的万源车站上,红绿色信号灯交相辉映,一派繁忙景象。一列满载煤炭的货车拖着白烟,一声长啸钻进大地深处,远方的汽笛在空旷的天空里回响,桥下,那水泥桥墩就象列队的铁道兵战士,用坚实的臂膀支撑起了巴山的钢铁大道。
几天后,我又坐上了回程的火车,卧铺车厢里鼾声一片,可我早早就坐在了车窗前,火车停靠在万源车站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打开车窗,向夜幕中的万源车站张望。黄土坎上灯火点点,已经很难找到过去的影子,可在我的心里,一切仿佛还是从前的样子。我凝望着,一直到列车开动。随着奔驰的列车的轰鸣声,带着对往事的追忆,我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2018年,隔了四十多年后,铁道兵第八师子女学校四班,五班的同学们又来到烈士陵园,给烈士们扫墓。
前排左起:四班班长:陈启军,顾耐梅老师,吴聚云老师,周维松老师,周长明老师,五班班长:雷金华。
1978年的万源火车站
如今的万源火车站
四川省万源县铁道兵第八师烈士陵园部分烈士名单(铁八师万源烈士陵园烈士104名)
李光松,李桂生,李孝温,李桂荣
李亭溪,李永光,李文清,李仲良
李存水,李兴泽,刘顺成,刘奎法
刘文金,刘希华,刘学富,刘茂生
刘灿林,张大仕,张春祥,张荣贵
张虎娃,张 旭,张景洲,张魁何
周东荣,周香珍,王德贵,王朝明
王金福,王明闹,王永秀,王一先
陈兴朝,陈啟荣,罗克文,罗宗彬
罗加兴,康黑哥,梅国平,宋昌礼
关德芝,牛汉文,袁进成,茹学高
唐家学,杨朝明,杨运山,梁文忠
林防修,陆传凤,谢少荣,胡国友
许柏泉,廖子学,余志来,侯仰庭
叶 波,丁国全,聂帮成,龙昌达
宋同伦,赵福瑞,毛明华,梁家泽
吴家法,杜善元,廖玉祥,肖礼忠
黄龙国,魏列荣,孔庆莲,伍康儒
董胞能,桑录江,苟天思,林耀根
郑相平,赵仕通,胡尚友,稽孝华
邓淑华,龙世通,栾明雄, 曹兴民
许吉善,高利海,马双虎,詹子荣
吴运江,邹以盈,禹玉才
部分烈士墓碑
槛外人 202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