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的故事
李东川
(33)冻㾦儿
我是1971年离开四川回到山东老家的,在四川的那些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冬天还有很多人尤其是农村人赤脚穿着草鞋,甚至有些人直接赤着脚走在寒冬泥泞的街上。
我不清楚冻㾦(Pe|)儿是四川的方言还是珙县的土语,小时候我只知道是长在耳朵手足上的冻疮。
我一直觉得“冻㾦儿”这称谓很形象,这“㾦儿”一念出口就让自然而然想到一些小果子,比如有一种黄豆粒大小的小红果,当地叫“救军粮”,传说当年诸葛亮入蜀征讨土著人时,粮草沒有跟上,结果在蜀地山区发现了这种小红果,也是饥不择食吧,将士们见到这喜人的小红果,摘了尝尝,酸溜溜中带着甜丝丝,味道不错,也顾不得有毒没毒了,于是“大块朵颐”。正是这小果子解了将士们的饥饿之难,救了诸葛亮的这支军队,后人便称之为“救军粮”了。
我们小时候都喜欢叫这类喜人的小红果子除了“救军粮”外,还有草莓,包括葡萄之类的为“红㾦儿”、“紫㾦儿”、“蓝㾦儿”,总之凡是野生的果子都称之为“野㾦儿"(其实用在果子上我认为还是用“泡儿”比较合适)。
有很多方言是没法用确切的字来表述的,于是只好找一些同音字代替,当这个“㾦儿”用在果子上,我觉得不如“泡儿”来的形象,今天我说的这个“冻㾦儿″,是那个年代冬天几乎所有人都会“长”的冻疮。
老同学陈文桥终于找到了我们小学毕业照,坐在前排的同学都是光脚板,很多年前的那张照片看得很清楚,可惜这张照片因翻拍的原因,下部已不全了。前排右二就是我文中提到的宗希平。
记得前些年,小学同学扒拉出了我们小学的毕业照,在微信发给了同学们,看着照片我都不相信生在红旗下的我们,在1965年居然是那身穿戴。
当时宗希平就给我电话说:“我怎么也没想着那时我会打光脚板。”
宗希平说这话是有他的道理的,那时他父亲是珙县人民银行行长(印象中,那个年代好像没有什工商银行,农业银行,建设银行什么的),也是南下干部,他父亲是江苏人,比我父亲年龄小了不少,应该是南下的学生娃儿吧,他母亲是珙县中学教务处主任。所以当他看到照片中的他光着脚盘着腿坐在最前排时,压根不相信那时的他会是赤脚大仙。
宗希平赤脚我也是不相信的,毕竟他的家庭条件相对大多数的学生而言算是不错的了。
我们那个年代,学生尤其是农村的学生赤脚上学是相当普遍的,不光夏天,冬天也有不少学生是赤脚上学的。
四川的冬天虽不像北方温度能到零下,但在零上三、四度,再加上湿冷,那味道也是不好受的。
记得住在城里的一位比我高一年级的老兄,他给我的感觉一年四季都是那身衣服,裤腿总是在脚踝之上,衣服总是紧绷在身上,应该是从低年级一直穿到高年级的吧,这一身行头夏天还好说,到冬天可就不那么好受了,所以在冬天上学时,总是见他使劲踡缩着身子,关键还赤着脚。
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孩子当然也包括大人,脚上、手上、耳朵上都是红红的冻㾦儿。尤其是耳朵上的冻㾦儿,用手一捏软软的,就像捏在熟透了的葡萄上一样。
在寒冬,赤脚上的冻㾦儿,可没有耳朵上的那个软和劲儿,那些整片的冻㾦儿已没了“㾦儿”的感觉,那些裂开的口子呲牙咧嘴的,我更愿意称之为冻疮。
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苦难环境里早习以为常了,那些有鞋子穿的也决不会去笑话没鞋穿的人,同学之间更是自找乐子——用“挤刨花(大家靠在墙角处用劲挤,被挤出后,再在队后重新加入继续挤)、斗鸡(抱起自己的腿两人互相撞击)等活动为自己取暖。
“冻㾦儿”仅仅是那些众多苦难表现中不足为道的那点小插曲,什么补丁摞补丁穿不暖,什么在冬天还光脚下地干活等等,都不及吃不饱饿肚子难受。
那时有个常常用来教育人们的方法——“忆苦思甜”,本意是让人忆过去的苦,思现在的甜。有人忆着忆着就不由说起了今日的苦,说起今天的日子还不如那“暗无天日”时的日子好过,让人想起“今不如昔”这个成语,急得主持人赶忙上前制止,把他们选上的的“忆苦思甜”者赶下了台。
记得有一次在赶场时,在路过一个卖叶子烟摊位时,听到两个正在尝叶子烟的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没有,谁谁谁家的两个娃儿昨天刚刚没了,听说是饿了几天没吃饭造的孽,这是啥世道哦!
我一听这不是反动话吗?其中的一人我认识,心想一定要检举他,那念头刚冒出来又被自己压了下去。
很多年以后,有时想这事都觉得后怕,如果当时一时糊涂举报了他,把他送进局子,轻者判刑,重者被敲沙罐(川话,就是枪毙,那个年代不是没有过)也挡不住,要真如此,我内心恐怕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那时检举自己亲人的事时有所闻,在当时那些人的心目中这都是“大义灭亲”之举。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得“告密”,在今天的我看来“告密”实在是人性中最无耻邪恶的行为了。
写这篇文章当写到“检举”和“告密”时,我一下体会到当同一个意思用不同的汉字组合时,组合的词所含的情感和含义居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蕴,让我不得不对古老的汉字肃然起敬。
李东川
祖籍山东省莱芜,1952年出生于重庆市,成长于川南。1970年代从事摄影,1980年代从事摄影理论研究,论文被汇入第三届,第六届全国摄影《论文集》,有10余万字的论文、评论文章在国家及各级专业刊物发表。1999年出版《李东川五言古体诗集》。后致力于散文创作,已创作散文作品600余篇,散文集《旧日时光》已由团结出版社于2021年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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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