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651—700)
张 鹏
651.偏激利于讲演,性情偏激的人,讲演的效果明显好于四平八稳的中正平和之人。偏激,如天空之闪电,至少一瞬间撕破了黑夜的浓郁,尽管一年之中,天空的闪电的比重,不多于快感之于漫长无聊的人生。
652.发展。拆掉平房,上楼。本专科学校不安于本专科,申硕乃至申博。汽车多,拓路。西红柿,一年四季永远鲜艳,却不酸不甜,金玉其表,败絮其内。发展,醉生梦死,不管不顾地发展。
653.成功的背后,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太多成功者,刻意用虚构的勤奋,伪饰那些连自己也无法直面的秘密。
654.躲避自己的直觉,不敢书写内心的真情实感,背叛自己的内心,辜负自己的灵感,也就彻底放弃了写作的尊严。
655.诗性必与自由,莽撞,审美,激扬和纵情相关联。对诗人而言,会办事,会说话,或许是一种灾难和不幸。
656.有时,会无端地恐惧,恐惧有一天会丢失写作的冲动和激情,彻底与一地鸡毛的尘俗世界拥吻。
657.在一个平庸的小地方,优异,本身即是灾难。
658.忙忙碌碌,疲惫不堪,却一年到头每天都要承受“不够优秀”的重压,在灰头土脸中过日子。这是绝大部分中年人的命运。
659.一般而言,眼红什么,也就接近什么,逐渐与什么融合。视权力、金钱、豪宅、名车、职称如浮云的人,也就慢慢变得清风明月了。再好的东西,你不眼馋,那样东西于你而言,则形同乌有。
660.走在期末临近放假的校园的夜色中,人迹渐稀,心情十分饱满充实。本质上,不喜欢置身人海。突然想到,一旦进入60周岁马上退休的那个期末,心态将是什么样子。
661.一千次地虚拟过临近退休,尤其是临近退休亦仍平平庸庸黯然神伤地离开熟悉的讲坛和校园的样子。或许,这种千万次的虚拟,能减轻一旦亲临时的压力。
662.腹稿。多次在构思身临一些场合时的感言,而场合到了,这些感言却并未有时机表达,只是消失在风中。没有几个场合允许你发表一番完整的感言。
663.每次去听报告,总是设想,不需任何事先准备,就拿报告人的题目或课件,在另一处场所,与报告人同时讲,然后让听众打分,会比报告人更精彩,还是逊色。
664.微信显示的,如果说还不是生活本身,至少是每个人想让他人了解的一面。
665.用文字问候世界早安。无法想象,除了文字,还能拿什么确认存在感。拂晓,仍有虫鸣,安静的早晨,有人昏睡,有人下楼步行,有人盯着手机从朋友圈中寻觅信息的蛛丝马迹,有人奔赴远方寻找诗意,有人从远方向我们身居的城市靠近来寻找诗意。纷扰与更迭,新闻与轶事,离不开每一个貌似无事的平淡日子。
666.假设人可以永远不死,则何时毕业,何时结婚,何时买房,何时晋升,何时退休,均失去了意义。是死的必然和严肃,倒逼并激活了生的意义。
667.为植物而奋斗。你天天上课、写稿、讲演赚的钱,相当一部分耗费在了购买大米、白菜、茶叶、咖啡、茄子、西瓜、桃、无花果、芸豆、黄瓜、绿豆、小米等等植物了。植物,成了你与世界发生关系的媒介。
668.在给大一新生上课时,明显感觉,一旦让他们展开讨论或即兴发言,绝大多数学生不知所措,成为失语者。后来渐渐明白,长期的应试教育所奉行的标准答案,客观上已剥夺了他们的主体性和自由思想的天性。这需要大学课堂重新唤醒他们沉睡和冬眠的主体意识,寻找思想的快乐。这应该是现象学对大学教育的启迪。
669.现世。昨日下午刚提升的几百块月薪,立即转化成今晨从菜市场购买的西瓜、桃子、辣椒、黄瓜、烧饼、猪头肉和咸鸭蛋。学术,与最世俗的吃,立刻建立了有机联系。
670.任何时候,最有地位的人,总是消息最灵通的。第一时间的知情权,是权力的初夜。
671.每个单位,每个小区,每个新闻节目,不期而至张贴或播发的讣告,一次次不动声色地提醒每一个人,你们都是临时工。在秋风或冬风中,叶子或早或迟,一定会凋零。
672.一段迂腐可笑的文字发出后,为了补救,往往再写一段。但一般而言,极少删除前一段。自恋使然吧!
673.喜欢购买不用讲价的东西,如火车票,该多少钱,哪怕再笨,不多收钱。每买一次可以讨价还价的东西,总会认为自己不如卖东西的人更精明,总会产生一次讲价失败的感觉。
674.在生活中,总是先入为主地把自己设定为是世界上最朴实,最诚恳,最笨拙,也是最拙于与世人周旋的人。每一个卖电动车的小商贩,每一个卖西瓜的小商贩,每一个饭店的小老板,都数万倍地精明于自己。
675.沧桑感,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一部分上了年纪的老实人,这种貌似饱含人生智慧的沧桑的外表下,不少年纪一大把的人,并无多少独特感受、睿智见解和丰富阅历。
676.遇到过不少人,一谈工资,他们一脸不屑,他们总在宣扬,某人开网店,一天赚钱相当于一个高校教师一个月甚至半年。后来慢慢悟透,吹牛或许能锻炼肺活量,或许能培养想象力,或许更能剥夺普通的依赖工资收入的人的自尊。
677.中国的教育,日益精致的教学仪器设备,日益繁杂多变的考评体系,日益增多的量化表格,却逐渐拉开了师生与实际社会生活现场和自然世界的距离,培养出来越来越多脱离生活与自然,只知一天到晚玩手机的空心人。现象学教育学倾向于感知和体验原汁原味的生活和自然现场。
678.自我安慰。每次买东西吃了亏,只好如此安慰自已,咱只是亿万天天吃亏的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假设整个菜市场专门设局忽悠咱一个人,即使天天卖给咱的是空气,他们也要穷到喝西北风的地步了。
679.幸运。幸运也是生产力,一个成功者承认自己很幸运,无损于自己的光辉形象。
680.每一行业可能都无意或有意中夸大了对其他行业收益的想象。一位当教师的朋友花2800元买了辆电动车,见了我,他说,卖电动车的小老板至少从这辆车上会赚1400元。各位估计呢?
681.现象学对教育的启迪,首先应是让教育者和被教育者建立危机意识,批判精神和拯救担当。现象学赋予教育界一种诚恳,质疑和反思的品格。一方面,如鲁迅所言,心事浩淼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敏感多思。另一方面,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具有启蒙自觉。现象学教育学天然地与世故、温吞、乡愿、麻木相牴牾。
682.其次,现象学教育学希望师生永葆对生活现场,自然世界和一切既有知识文本的鲜活感受,随时返归婴儿般的清澈内心,向一切身边之物投去惊讶的一瞥,用独特的话语表达自己对天地万物、人情世态的个性化感悟,充分尊重每个个体的独特感受,并寻找共情的交集。
683.再次,现象学教育学具有极强的生存关怀,人文关怀乃至终极关怀,反对人的工具化和手段化,执着于寻找解放人,给予人自由和审美,个性和思想,幸福和健康的途径。
684.最后,现象学教育学是对过分依赖技术、仪器、设备、量化、考核等手段的“职业训练场教育”的纠偏与校正。让人的感官和意识充分敞开,面向当下,面向自然,面向内心的真情实感,倾听内心的召唤,拒绝人云亦云和僵化教条,活出自我和个性,自主而非被动地接纳一切泛滥横行的科技、信息和通讯。
685.理工楼,2000年4月。泰山学院最显眼的一座建筑,是正对大门,坐北朝南的地标。今晨散步,专门注意了一下这座楼建筑铭牌,乃是2000年4月开工。那个年月,我已知晓考研成绩,正准备曲师大的复试,仍奋斗在泗水实验中学,仍担任两个初中毕业班的英语教职和一个班的班主任。恍惚间,十八年过去了,理工楼后的法梧,已颇壮观。我则从青葱年华过渡到正儿八经的中年人。这座楼破土动工时,马上读研的我,壮志凌云。而今,一切尘埃落定,我只想让肚子更小些,早晨醒来的时间更迟些,赶集买到的西瓜口感更沙更甜些。
686.金钱作用于电流,电流使空调释放凉凉的空气,把炎夏的溽热变为秋风的凉爽。钱能通神啊!在客厅的凉风中阅读胡塞尔的现象学著作,感谢金钱的伟力,使人免受汗水的粘腻,金钱万岁。
687.生活质量滞后于通讯手段。微信实现了每个人生活的现场直播,却令人惆怅,没有那么多有价值的生活内容值得拿来直播。厨房中偶尔烹个小鲜,跑一个乡下亲戚家玩了一下辘轳,在一个小刊物上发了篇小文,在小区的树上看见了早熟的无花果,雨后的山峦云雾缭绕。生活大抵如此平庸,真不太好意思现场直播,觉得对不起高科技的通讯手段。
688.极少转发,分享网上的材料,宁肯不时用几行文字更新朋友圈,主要是希望,在亿万的微信用户中,顽强地凸显个性化的存在感。哪怕寥寥数语,肯定不会与任何人重复和相似。拒绝活得雷同于他人,从坚执于一行行的原创性文字入手。
689.天算。阅历愈丰,愈悟出天算的威力。绞尽脑汁办不妥的事情,静观其变,可能随着大时局的变化迎刃而解。苦苦追求刚刚得手的利益,有可能被大时局贬得一文不值。
690.节俭的人,一定是全面压抑自己的正常需求,力求积攒下每一枚硬币。他们的逻辑是自足的,自成体系的,假如今天把旧皮包扔了买新的,明天就要扔掉旧电脑也买新的,后天洗衣机也该换了,大后天还要换身西装。因为他们已习惯了节俭,他们生怕换掉一件东西会引发奢侈。如果全换新的,他们的存款将耗尽。因为,他们手头攒的钱,基本上是压抑欲望的结果。
691.节衣缩食地攒钱,对正常需求反复自我压抑,竟是许多人一生难逃的命运。大悲哀!
692.报名比赛,递交表格,交水电费,诸多俗杂事务,我往往选择立即办理,并非因为积极热情,恰恰因为憎恨和厌恶,所以要迅速与之切割了断。
693.家庭成员之间,一方的浪费,往往会导致另一方自虐式的极度节俭。这是吊诡的,有人拼命节俭,有人挥霍无度,挥霍者愈挥霍,节俭者不得不更节俭。
694.对微信群的观察。建群后,总有人一言不发,总有人过多发言。这不同于一群人聚餐,一旦开席,人人举箸夹菜,人人举杯共饮。渐渐地,不发言的人开始讨厌发言的人喋喋不休,常发言的人开始讨厌无人应和的沉寂。再往后,发言多的人索性长期占据话语中心,但群中逐渐成其一言堂。再往后,发言最积极的人一气之下退了群。群里又陷入长期半死不活的沉寂。绝大部分微信群,大抵如斯。
695.自信。自信是不受人待见的,大部分人不自信,羊群中忽然惊现一头自信的驴子,群羊的不自信将遭受更大的威胁与碾压,于是,自信者渐成众矢之的。
696.座谈会上的发言,不宜过分逞才炫学,一旦你的发言过分才气横溢,深刻睿智,下一次,往往就不再邀请你了。“中国人是做戏的虚无党”,鲁迅如此说。让自己的言行竭力匹配周边的人际环境,否则,你即是处处吃亏的异类。
697.课堂,本质上应属于无法彩排,无法逆料的思想现场。师生在课堂上共同面对一场精神邀约,心灵共振和情感融汇。
698.失眠之蝉。夜读,午夜已过,窗外远处的树上,竟仍有个别蝉在鸣叫。因为焦虑、兴奋、惊喜还是忧伤?
699.整个农贸市场,最便宜的东西还是馒头,多年来始终保持五毛钱一个。一个小甜瓜,一枚桃子,所花的钱,足够买六七个馒头。问题来了,如果仅吃馒头,人保持活着从理论上讲,是成立的,但不会幸福。幸福,永远在馒头之外。
700.幸福。与身边同事、邻居、亲友、同学的处境反复对比之后(非仅收入、职称,全方位对比),反复掂量,还是不愿与他人置换位置,仍心甘于自身。可以说,此刻的你,足以让人羡慕了,你已坐拥幸福,躺在幸福的凉席上品茗。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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