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跬步三十年》连载之九
跬步三十年 卷一
1980年9月——1984年5月
穆希超
卷一 1982年(1月——3月)
1月1日星期五
周日听到的故事
老“G”又讨饭去了。
他的乳名叫“G”,今年快五十岁了。父母给他起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大概是希望他“富贵”吧!人穷小三辈,他的“大号”不响,乳名却颇有名气。我不能直呼其名——他是长辈,更不敢呼其雅号。为尊敬起见,权称他老G吧。
老G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便开始讨饭生涯了。解放后,分得了土地、牲畜,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不知他的父母要饭有瘾怎的,把土地一卖,竟又去讨饭了。到后来成立高级农业合作社,他才下决心扔下要饭棍,专注农业生产。
1978年,我村遭受50年不遇大洪水,淹没了庄稼,泡塌了房子,社员生活极端困难。第二年春天,他又重操旧业了。他拖着闲置了20年的要饭棍,拎着要饭袋,迤逦来到县革委所在地——城关,被坐小卧车的发现了!小卧车里出来一个身材魁伟,不胖不瘦、不黑不白的四十开外的人,问清了他的家乡住址,姓名,要饭根由,他告诉那人:“我们那里遭了大水,一个季度的供应粮,一个多月就吃完了,谁愿意要饭啊,没的法了……”那个人嘱咐他马上回家,好好生产,安心救灾,回去便有吃的了。说完还掏出二斤粮票,两元钱,叫他坐公共汽车回家。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G回到家门口。听着队长在院子里恶声恶气地喊叫:“给,不识抬举的东西,光给社会主义抹黑!”边骂边往外走的队长,正和老G撞了个满怀,队长翻了一阵白眼骂道:“再出去胡日溜,砸断你的狗腿!”
老G见妻子眼泪汪汪,四个孩子,有三个躺在北墙根的阳光下,脸面虚胖,明晃晃的,眯着眼,瞅着要饭归家的父亲,大孩子用手拨弄着队长、会计刚才送来的玉米。老G哪里知道:这是队里刚刚送来的。
原来,老G在城里要饭时碰到的坐小卧车的那个人,正是县革委会第一要员——于主任。他一听是灾后要饭的,便有些发火。他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情,便是打电话批评那个公社革委会主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当即招见大队领导,说他给全公社丢了人,要追究他的责任云云。而大队领导则把怒气发泄到小队长和会计身上:骂他们饭桶,连一个老头子也看不住,并责令小队再给老G家送点粮食。
队长说,库里光了,仅还有点种子。大队领导说,不种地算完,也不能出现要饭的!就这样,队长连卷加骂给老G送来了救济粮。
老G讨饭还得从去年说起。
去年试行责任制以后,不少户是增产了。然面,老G是增不了产的。他的视力近乎零,妻子不中用,基本不会干活。据传,头几年他在生产队里锄地瓜,他前面的人听到他哼了一声,一回头,见他惋惜的样子,以为耪下了地瓜苗,细看,不是地瓜,而是一棵苍耳。没耪几步,他自言自语道:“又下来一棵苍耳。”那人一看,这次耪下的倒是一棵地瓜苗。
为增加家庭收入,两口子商量,搞点家庭副业吧。春天,第一缸豆芽从他们的小屋里不甚健壮地成长起来……一春天,水担了多少挑还能计算,小孩子想吃豆芽菜流的口水有多少可算不准了。挣了钱,存到炕头上的小布袋里。
在青黄不接的四月,老G妻子到集上籴瓜干,刚讲好价,一掏那布袋,钱早无影无踪了,她一腚坐到集市旁边的小桥上,哭一阵,骂一阵,人们都替她惋惜,大骂那些扒手真不是人养的!
这一年,天公不作美,天旱少雨,庄稼歉收,老G又遇到了新的困难。
算盘一响,年终决算分配方案上榜。老G不识字,听别人念叨:他按合同,要交一千五百一十二斤玉米。别人怕老G听到后会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腿肚子转筋,出乎人们的预料,老G却嘿嘿地笑了。他说:我不怕,天还有绝人之路啊!
老G回家,对老婆孩子进行了一番准备挨饿的动员。“家庭会议”没结束,小队干部领几个人,不由分说,将应该交的承包粮称了去。
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老G家的粮食又快没有了,他又重操旧业了。这能怨谁呢,怨达尔文?谁叫他的爹娘把要饭基因遗传给他呢?怨送子娘娘?如果送子娘娘不把老G的生命送到一个要饭女人肚子里的话,老G怎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不也十全十美了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五个年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第三个年头,不也更锦上添花了么?
1月8日星期五
写在敬爱的周总理逝世六周年:
夜阑人静梦不休,仰望北斗念毛周。
不是天公赐杰俊,哪有中华耀千秋!
1月13日星期三
当前,小学正试行联教计酬,即根据教学质量评定工资报酬。效果如何?
○误人子弟,害人不浅。教学质量看分数。教师为创造一个好分数,千方百计教给学生如何作弊,真可谓“诲人不倦”了。考场上,学生公开抄课本,监考老师视而不见,不管不问。更有甚者,教学生弄虚作假,应是“师表”之大忌。
○追求升学率,加重学生负担。谁统考的分数高,谁的升学率高,谁就多得工资。教师便挥舞教鞭,加班加点,加脚加拳,将学生驱向一考定终身的羊肠小道。可苦了孩子们!
○原因何在?我们的教育政策制定者们,当深思之。
1月16日星期六
□今日放寒假。开过总结会、奖励三好学生会、教职工会,下午两点便匆匆忙忙各自回家。
□回到家就问大女儿:“考的怎么样啊?拿通知书看看。”
她说:“没发。”
“怎么没发呢?”
她说,教数学的老师,家离学校二三里,天天回家,吃过早饭才到学校里来。他忙于儿子的婚事,已经一个月没上课了。同学们都叫他“李长毛”。一学期的功课只学了一半。
我告诉女儿,不能这样称呼你们的老师,尽管他做得不够。
女儿申辩,他不拿我们当学生,我们就不拿他当老师!
女儿的话沾点歪歪理。看来,老师要赢得学生的尊重,先要搞好教学,热爱学生才行。
1月25日星期一农历(壬戌年)正月初一
今天是春节,拜年的日子。我入乡随俗,早早吃过水饺,加入拜年大军,顺便搞点社会调查。聊记几笔。
○穆遂如家。他是我的南邻居,族家长辈。老奶奶正在梳头。她让我屋里坐,其实,又矮又窄的小黑西屋里连条凳子也没有。
我站在院子里,问起过年的情况。我不问不要紧,一问,她声音发颤了,眼睛有些湿润。
“多亏了队里,给送来了20来斤小麦。”她家五口人。
“能吃上肉饺子吗?”
“队里给买了三斤肉,还炼了些油……”她眼里的泪水想往下掉。
我赶紧岔开话题:“老奶奶,年好过,春难熬,只要春天不挨饿就行了。”
我这里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并引出了鼻涕:
“别提了,今年包了二亩地,打了800斤玉米,交上了400斤,剩下的粮食年前就吃光了。春天,春荒,今年还闰四月,你说可怎么……”
哪料想,我的话题却挑起了她的隐痛,我于心不忍。我这笨嘴拙舌又说不出什么过年的劝人话。趁她扭头擤鼻涕又有拜年者光顾的瞬间便迈开爹娘给的两条快腿溜之乎也。
○刘光河家。他长我一辈,我叫他叔。他是大队的老贫协主任,党支部委员,我们一起共过事。他正直、厚道、人品好,又有很丰富的生活阅历,我很尊重他。他的妻子头几年病逝,给他撇下四个孩子。俗语云“无女不成家”,他的日子也真不好过。
大门开着,家里三间屋门上都挂着铁锁。院子里,他喂的几只鸡“咯、咯、咯”地欢迎我——他大概出去拜年了。
我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便离开,兴味索然。
1月28日星期四
趣闻:赵姓二叔陪客醉酒
某中午,二叔陪客送走客人,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走回家,一腚蹲在椅子上。拉着舌头问妻子:“我的嘴在哪里?”妻子说:“你的嘴在头上。”“头在哪里?”“头在肩膀上边长着。”“没丢了吧?”“你不会摸摸吗?”他从肩膀往上摸,摸着了头,自语道:“只要头在,就放心了。”他令妻子赶紧去烧水泡茶。
一会儿,觉胃中难受,白着眼,张着嘴,只想吐。他不愿意吐,好容易吃进去的东西还能让它再出来吗?一低头,帽子落在地下。又一阵发作,那些强装进肚里的东西,争先恐后喷出来,一口接着一口,不偏不斜,正好吐在帽子里。他听得地上有响声,弯下腰,摸了一阵,摸到了帽子,拿起来便扣在头上,还用力摁了两下。
妻子提着水壶来泡茶,他问道:“你看看,我怎么觉得头上粘糊糊的发热啊?”妻子摘下帽子一看,那散发着酒腥气的饭菜,早把他的头发黏在一起。
1月29日星期五
亲戚中一位客人云:店子供销社进了20台电视机,都被柳滩村买去了。柳滩村大面积种棉花,社员们发了大财,收入超千元、几千元的户不在少数。那个大队的干部真正吃透了中央的精神,致富一方了。
2月1日星期一
西院二叔“敬酒不吃吃罚酒”
二叔正在庄西边给人家帮忙盖屋,见自己的自留地里有人影晃动,他估计有人在挖沙——这片地可能是古河道,离地表一二米以下有沙埋藏。前些日子,他自己掏过沙,沙坑还敞着,没来得及填平。他放下活计,快步前去。果不其然,是联办中学的两个老师领着两个学生在掏沙。
“干什么吃的?”他吼道。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掀翻了放在一旁的地排车。
老师刚想开口进一步解释,二叔接着大吼:“你们不知道吗,现在搞承包,地都分到户里,我就靠这个吃饭。不像你们教书的,靠卖嘴皮子吃饭,你们掏得地里七高八低,减了产,谁给我包产啊?要在以前搞大集体,你们把地皮搬家去,我如果看一眼,我是您的小舅子!”
老师见此人说话不养人,知道是“秀才碰见了兵”,难理论,想约他到附近的学校里稍坐,慢慢细谈。
二叔说:“你们想把我扣到学校里,没门!”说着,气愤愤地把地排车脚卸了,提在手里,边走边说:“我左不更名,右不改姓,住在中心大队西头,姓×名××的就是。”
老师和学生只好抬着地排车盘回校。
后来知道,那是衡鱼联中泥教室的屋里子,要用点沙。见有人在那里掏过,也没问清情况,便办出了这么个莽撞事。
联中校长找到大队书记,协商处理此事。商定,学校给他道歉,并把他的自留地整平,再给他施上人粪尿等土杂肥,请他把车脚归还学校。
晚上,大队的一名领导领着校长,校长手里提着烟酒来到二叔家。大队领导说明来意,校长把礼品放在桌上。
二叔一看,瞪起大眼,道:“我不像你们当干部的,吃请受贿。你们拿着这个,让我‘研究’啊?我光棍一条,不用研究,我还真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你们哄着把事办了,秋后把我的庄稼一扫光,我有什么办法?”
事情没有预想的那么好办。
校长把情况反映给管理区。管理区领导指令大队买一副新地排车脚还给联中,费用由生产队支付。
二叔听说大队买车脚要扣小队的钱,小队要扣他的钱,心想:这些小子真有办法,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当晚,自己买了一盒烟,托了本队一个民办教师,把车脚捎回到联中去。
2月14日星期日
自明日起,执行新课程表。按省教育厅规定,语文课每周12节,学校安排今学期一二年级增加到14节。
铁骨铮铮的汉子昭峰拒不承认那额外的负担。他的理由是:对上级文件的执行应该坚定不移,不能各取所需,采取实用主义态度,不能篡改上级文件精神。譬如,既然调资的文件精神不能改,有关课程规定的文件也不能改!
同志们说:说归说,笑归笑,牢骚归牢骚,语文课该怎么上,还得怎么上!
2月24日星期三
近日的《中国青年报》载:雪后,某局雇人打扫门前雪,一小时五毛钱。这个局里有三十多名干部,80%是党团员。
扫雪的费用是局长或干部们掏腰包吗?我想,不大可能。
这个问题告诉我们: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年之后,在粉碎“四人帮”五年之后,在党的三中全会召开三年之后,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见人们的思想解放到了何种程度!
窃以为,对这样不能“自扫门前雪”的事情不能等闲视之:要让那个局的全体干部承担全部扫雪费用;那个局的局长还应写检讨,深刻认识事情的性质和恶劣影响,并借此对全局进行一次思想教育。
2月26日星期五
县教育局教研室负责化学和外语的同志来校听课。
2月27日星期六
本册日记卷首寄语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德国谚语:(摘自《中国青年报》)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抱有希望。
○首次打猎,不会捉到所有野兽。
○哪里有意志存在,哪里就会有出路。
○谁开始的次数多,他的结果肯定少。
○战胜自己,是最大的胜利。
○你的脸长得丑陋,不要埋怨镜子。
○劳动的根是苦的,但果子是甜的。
○手上的汗水要比手指上的戒指更受人尊敬。
2月28日星期日
进家门刚打下车子,生产队会计、保管,还有一位地区兽医学校毕业刚分配到我们村的工作组人员,一齐拥到院子里——他们来定养兔子合同。
会计说:“公社规定,每人养一只兔子,要签订合同。”
我问:“不喂行吗?”
答:“不喂,那怎么行?硬杠子,少喂一只,罚一块钱!”
我笑笑:“那就是说,订一纸‘不喂兔子不行’的合同了?”
他们说:“对,对,就是这么个事。”
真是一纸“兔子”合同!
3月1日星期一
今日开校会,传达中宣部等十六个单位及省委、“大众日报”社“关于开展第一个全民文明礼貌月”活动的通知,安排学校活动意见。校长做了动员讲话。将精彩段落记之:
“开展不开展三月份的文明礼貌月活动,是对党中央的态度问题。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能亲自参加卫生大扫除,可见此活动之重要。
“在我们学校,这项活动开展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学习和工作。这个活动搞好了,我们的学习就上去了。这个活动搞不好,要想搞好学习也是困难的。可见,这项活动是我们学校学习和工作的标志。
“党支部责成团总支,要发动和带领广大团员青年投身到活动中去……
“也请各位班主任老师,切实领导好你那个班的文明礼貌活动……
“在这次活动中,要对好的同学进行奖励,对差的进行批评。不允许大白天上宿舍的尿罐里尿尿的现象发生!(笑)
“你们笑,就是不礼貌!现在正讲着,就发生了不礼貌!(笑)
“能说往宿舍里尿尿是礼貌吗?不能!你们为什么不回到家里往您锅里尿上几泡?(大笑)
“这些问题不解决,我们这个活动就搞不好!
“希望全体老师们,同学们,同志们,积极行动起来,搞好第一个全民文明礼貌月的活动!”(鼓掌)
3月2日星期二
下午,同昭峰到石横公社中高余书店,每人买了一部《辞海》,花去二十二元二角整!这些钱不算多,但对于先是“臭老九”,后是“穷老三”的中学教师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开支,正好是半个月的工资,足够两个月的生活费!
买书是“基本建设”,不心疼。
3月4日星期四
箴言几句
○过度的严厉会造成恐惧;过分的温和会有失威严。不要严酷得使人憎恶,也不要温和得使人胆大妄为。
○事业常成于坚忍,毁于急躁。
○无知的人最好沉默,他若知道这一点,便不算无知。
○从外貌来看,人最高贵,狗最低贱。但圣人一致认为,重义的狗胜于不义的人。
——萨廸《蔷薇词》
3月12日星期五农历二月十七日
前天晚上,几个爱好天文的学生七嘴八舌,一致要求我次日晨五点半,起来看百年不遇的天文奇观——“九星连珠”,请我指导,我欣然应允。
怪哉!我几乎不知失眠的滋味,那晚上却醒来几次。刚合眼,见吵得最厉害的焦绪明站在床头:“老师,到时间了!”我拉开灯,没人,是梦。看看表,三点半。
恍恍惚惚又睡了,五点又醒了,再也睡不着。
远处,雄鸡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近处,叮叮当当,毛驴车过了一辆又一辆……
五点半,我准时起床。校院里一片寂静。抬头看天,天空晴朗,皓月正在西沉,那几个明亮的行星正等待我们观赏。
我来到学生宿舍门前,里面传出均匀的鼾声,我轻轻敲了几下门。
八九个学生悄悄地陆续来到学校东边的甬路上,我指着西边微微发红的星,说,这个是火星,往东的明星依次是土星,木星,东边最亮的是金星,水星离太阳最近,被掩在太阳的光辉里,不容易找到。其他的如天王星、海王星等,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才能看到,可惜我们没有。“九星连珠”的天文奇观要等到一百年以后才能再现,等百年以后再看吧!同学们笑起来。
我又介绍了太阳系、银河系,根据勺星找北极星的方法等天文知识。我告诉同学们,那里是一个极神秘、神奇的世界,同学们长大了如果有兴趣可以做深入的研究。
3月19日星期五
昨天晚上十二点多,第二女生宿舍遭到一个毛贼的骚扰。
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女生宿舍加强了防范,顶门、关窗、上插销,但因窗户上的玻璃安装缺失,留下了安全的隐患。
一个手持木棍的毛贼,来到这个宿舍。转了一圈,找到了这个漏洞。他将黑手从缺玻璃的空里伸进去……一个女生被惊醒,高呼:“老师,有人抓我的头发!”
宿舍里乱了营,叫声响成一片。
学校领导,老师们,大胆的男学生也闻声而起。找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哪里有毛贼的踪影?
事后,同志们议论学校的安全问题,有人还幽了一默,说:
“老穆的语文教得就是好,学生在那么紧张恐慌的情况下,喊老师还不忘用普通话!”
3月21日星期日
上午,父亲放工回家,告诉我,刘光河也断顿了。我先是吃惊,一想,又在预料之中了。
父亲说,铡草中间休息的时候,见他在旁边的一个草垛根里晒太阳,父亲过去给他说话,他不高兴,说话也答非所问,似有心事。啦着闲谈,他忽然唱起来,声音厚沉而凄哀,借用了一个老曲子,填上了自己编的词:“实行了责任制,别提多么恣……”,泪水在眼里打转转。
父亲是从他的邻居那里听说他断了顿的。
我想起了他的一些往事。
他从初级社就当干部。妻子走得早,撇下一女三男四个孩子,女儿出嫁,少了帮手。他的日子更不容易:操吃、操穿、喂猪、养兔都好办,唯独不懂事的小三儿吵着找娘不好办。小三儿“娘啊娘啊”的叫,这个八尺的汉子,眼泪哗哗地流淌。他哄孩子,“三儿,三儿,好孩子,我给你唱个歌!噢,噢,娘来了,娘娘来了把你抱,我的宝宝好睡觉!”不一会,小三儿竟睡着了。
他在族家中德高望重。红白喜事,请他当“总理”;有人打架闹乱子,找他说事。他大酒量,又侃快,往往喝多。有小三儿陪着,放心多了。有人劝酒厉害,小三儿挡驾,说,再让爸爸喝酒,把您的酒盅子砸了!
现在,小三儿长到六七岁了,还没上学,不吵着找娘了,却去柳滩找姐姐,因为爸爸要喂兔子,要撕兔毛,吃油打盐操持家务。爸爸还给队里看树,没早没晚,没空照顾他。小三儿不高兴,不如姐姐家好。
社会真优越!庄乡们伸出了援助的手。有的给他送去粮票,有的送钱,有的送粮食,父亲也给他了十元钱。他家四口人,大饭量。麦子什么时候熟啊,他盼着;承包地能剩多少粮食啊,他担心。
我也替他担心。
3月25日星期四
昨晚的支部大会研究确定党员发展问题。
写入党申请书的7个同志,经党支部研究确定搞了3个同志的政审材料。党支部书记把几个同志的情况一一做了介绍。
有一位同志的一份社会关系证明材料上,有姓名,竟没有家庭成分,落款是××大队党委会,盖的却是村支部公章。书记念完,同志们笑了一阵。
笑声把一位熟睡的同志惊醒。他揉揉眼皮,以为大家在笑他。说:白天回家干了点活,累点,我听着呢,嘿嘿!
笑声刚止,对于党的某些干部的无知,大家举了些例子,其中一人讲了一个幽默故事:
“1970年的某一天,一位县委书记在庆祝氢弹试验成功大会上作报告,高声念着秘书写的稿子:‘同志们,我们的圣弹终于爆炸了!’”——他不认识“氢”,把“氢”念成了“圣”。
几个人的小会场,刮起了笑的风暴。
笑声过后,又有人讲了两个笑话,笑了好几阵。书记说:“同志们,你们高兴,我比你们更高兴!”
终于扯到正题上。
把几个同志的工作、学习及思想表现全面回顾总结了一下,觉得这几个同志的情况都差不多,彼此不分伯仲。
书记说:“很可惜,公社党委给的指标太少了,只有千分之八!要给三个多好,不用费这个劲了。”
有同志提议,把三个同志排排名次,分出个一二三。沉默。
又有同志打破了沉默:
“还是再由党支部拿出个初步意见,咱们再通一下不就得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会场又起笑的波澜。
书记也笑得脸红了,边笑边说:“支部就我书记一个人,哏,哏,也不好研究。那就再请示一下党委,再给两个发展指标,以后开会再定。”
“好!”同志们异口同声地应道。
“散会!”书记宣布。
同志们笑着走出书记的办公室。
这真是一个团结、紧张、活泼的党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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