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湖边漫思
张 军
初冬的傍晚,还不到五点,太阳已然落到西山后面,只余下一片霞光弥散在山顶。景象不似有些文学作品描述的样貌,并没有万道耀眼的光芒,站在小桥上,我望见一抹昏暗火焰在山巅温暖地燃烧。暗红与苍蓝交汇处,隐隐有一道灰紫的线,在线的上方,更有无数条淡紫微弱的光直刺向苍穹,像是有一条条胳膊伸出去,张开瘦骨嶙峋的手,要拼命抓住天空中某个物件,不使这最后一线光明坠下去。它只顾得抓着上面的天,却不曾留意,下面的圆球自顾自转动,一抺亮色滚到了地球另一面,天色便渐渐暗下来。
湖岸上柳条垂地拂水。微有风来,温柔柳丝抚摸着我的头发,似曾相识的一个动作回放眼前,心底荡漾起异样的温暖。微风拂来柳丝扬,水波不兴映新星,此时不由产生一种错觉,恍似身在仲春而非初冬,一片明媚春色不正在眼前吗?柳叶仍在枝头,柳条仍复轻柔,路边还有晚开的花,这黄昏的风也变得有些黏稠,轻轻柔柔贴上面颊,全没有一点寒意,不复像昨夜窗外撼山动地的号叫不止,把一个美丽的梦境敲击得支离破碎,今天一个白日,也始终未能把那七零八落的片段粘接成一个完整故事。残梦难圆,且留下些残缺吧,正如人生,谁见过圆满。所谓圆满,不过是书中的文字台上的戏词,一切只是表象,看过听过也就罢了,不必当真无须执著。若一味追求完美,又此生无望,心下怅然有恨,恐不得快活,那岂非得不偿失?
多年之前读过一本小说,名字及作者己统却忘记,只主人公的形象记忆深刻。这本书讲述男主人公酷爱收藏邮票,大凡懂收藏之人,知道收藏讲究个品相,此公更不例外,凡上手新品必然在放大镜下一 一细察,只有毫无瑕疵的才会收入囊中。无巧不成故事,偶有一日捡回一失忆女子,年正妙龄容姿不俗,带至家中欲慢慢寻其家人。孤男寡女相处长了,难免互生情愫,很正常的一个现象,很容易落俗的一个故事,却不料横生枝节,结局自不是我们想像的那般。此公竟手持放大镜观察女子皮肤,放大后的毛孔亳无美感,他放下镜子,再也生不出一点爱意。这是追求极端完美的一个特例,想那个男人终此一生,也不会觅到他心目中的极品女人。
沉思间走下小桥,倚在一棵树下,两岸的湖灯投在水中,光影爬上如瀑的柳条,风势渐大,半枯的黄叶飘落树下。举手轻拢过一束柳条端祥,才发现枝条上已非一色青翠,间有半黄半绿的叶子夹杂其中,像徐娘半老的妇人,纵是千方百计的保养美容,头顶青丝间难免有白发生出,岁月流逝的痕迹任谁也无法抺去。此季的柳树可不就是如此,远远望去葱葱笼笼,依旧春夏曼妙的姿态,可等走近上眼细察,不过是衰落前强自挣扎的一付状态,又撑得了多少时日呢?
白天晴朗万里无云,不见济南这个季节里常有的大雾弥漫,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设若八十八年前的今天,济南也是这么一片睛空,济南号邮机便不会坠毁,我们那位可爱的诗人,可能会留下更多美妙的诗句,也许会有更多的轶闻故事流传下来,可以让今天的人们闲来作话。也许,也许,一切也只能是也许,历史不能回拨,人生没有复演,所有的也许在八十八年的今天戛然而止,诗人的一生在北大山上画上了并不圆满的句号。后人把此次空难归结为一个缘字,诗人与济南与北大山的缘分从此绵绵不绝。“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惜,今天济南的上空没有一朵云彩,诗人恐怕永远也带不走一片云了。也好,从此作客济南,从此常伴青山,从此长望着济南的天空。倘有一片云飘过的时候,可写几句绚若彩云的诗句捎回海宁。其实,诗人一生何尝不是在追求一种圆满,圆满的爱情温润的诗句,颠沛流离中苦苦求索,可有一个让他如意的圆满呢?或许,我们永远不会理解诗人的内心,也不会知道那个所谓的答案。但我常常在想,与之长伴的青山知道,与之相依的翠柏知道,诗人早已将内心的秘密倾诉与这方山水。
前天(11月17号)与作家陈忠老师一行,在北大山参加纪念诗人的一个活动。天色阴沉,山雾迷蒙,寂静深谷里松风阵阵,那景象那天气好像合着人的心思。当看到陈忠老师燃上一枝香烟,默默放之纪念碑前的一刻,我的眼睛蓦地有些潮湿。以烟代香,奉上一片敬意,寄托一片哀思,一个后人发自内心的敬畏就在这一缕升起的青烟里。烟气慢慢地混在升腾的雾色里,在北大山的松林中四下弥漫开来,久久地不散。
一阵风从湖面上吹来,挟带着水的清凉,此时方感触到初冬的寒意。一堆叶子围着大树打转,我看不懂这种曼妙的舞姿,但我知道落叶的最终归宿。从初春萌芽到夏秋繁茂,直至此际的凋亡,它们尽善尽美地完成了一片叶子的使命,不,它们在严寒的冬季里,还要保护大树的根部,还要化作有机的腐泥,为来年的新绿送上一片老叶的祝福,如此才不失为一个圆满的轮回。
人世间何尝不是如此呢,一代人接着一代人延续至今,在这个过程中人亦如落叶,默默地奉献出自己的全部,为后来的人留下一份美好的祝愿。在这其中,诗句是纸上跳跃的音符,以文字的形式永久留存在人类记忆里,这也是我们今天缅怀诗人的缘由所在。
风中,一片片叶子忽而群舞,忽而单飞。突然,一片落叶跃下岸堤纵身入水,随着流水远远地去了。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再也觅不到它的踪影,可能,这才是它应该归去的方向,不必为之担心,一切自有定数。
(2019年11月1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