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残画跋:一代大师永不模糊的金陵印记
文/王聿诚
髡残 ,字介丘,号石溪,又号白秃、电住道人、残道者、天壤残道者。武陵(今湖南省常德市)人。俗姓刘,法名大杲。是著名清初四画僧之一。与程正揆并称“二溪”,与石涛并称“二石”。他画、书、诗俱佳。他的再传弟子瞽僧(俗名方子安)为其刊行《禅偈》一卷、《大歇堂集》六卷,惜皆散佚。自书大段题跋,是髡残画作的一大特色,跋文烙下了他在金陵大报恩寺、栖霞山、幽栖寺、牛首山、天界寺等地禅修、探索画艺的清晰印记,成为世人洞悉髡残人生轨迹、心灵世界的重要窗口。
报恩寺:校刻大藏经
崇祯十一年,髡残引刀自剃其头,径奔同里龙人俨家庵出家。龙人俨让髡残到江南各地云游,向高僧参究禅学。髡残云游到南京时,遇到一位受中国净土宗第八代祖师云栖大师剃度的老僧。他听从老僧意见,拈香礼拜云栖遗像为师。老僧为他取名智杲。
顺治十一年,髡残再次来到南京,驻锡大报恩寺。因寺内大藏经板多有毁坏,松影和尚受曹洞宗第33世传人觉浪道盛嘱托,成立“修藏社”。髡残参与其中,负责校刻。遇社主松影外出,髡残便代理主持修藏事务。他在康熙二年所绘《报恩寺图》上行草题跋:“甲午、乙未间,余初过长干,即与宗主未公握手。公与余年相若。后余住藏社,校刻大藏,今屈指不觉十年……冬十月,余因就榻长干,师出此佳纸索画报恩图。”
髡残有一幅赠送周亮工的《赠栎公山水图》。从上面的题跋也可以看出,髡残定居祖堂山后,常来大报恩寺走动:“辛丑秋,余行脚长干塔下,有友持王叔明迹。展玩之,真!点染用笔,俱不可仿佛。因勉强作此图。栎公适至,爱赏不已,即以呈教。虽愧对古人,藉以报有声之画,云呵。”辛丑年为顺治十八年。行脚,亦称“游方”。王叔明即元代著名画家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周亮工,字元亮,别号栎园,明末清初文学家。髡残在报恩寺看见王蒙的山水画,膜拜不已,遂仿其意绘了一幅山水画,受到周亮工的激赏,即以其画相赠。 “有声之画”指诗,这里指的是周亮工的诗词。
栖霞山:以图和诗
髡残在顺治十六、十七年间,游历黄山年余。返回南京后,当年冬天曾住在栖霞山。髡残在所绘《摄山胜概图》上题跋:“余住黄山时,辄多烟云变幻。后住摄山,虽风景之妙未若天都峰上,遂拟其大概以自游。”
康熙三年四月,髡残与诗友游栖霞山。诗友以诗唱和,髡残因病,遂以画代诗,画了幅《春山图》扇面。题跋云:“甲辰(1664年)四月游摄山者,方秀翁、钱西顽、方尔止,竺庵和尚其主人也。各有诗,余病不能唱和,唯信笔涂抹以塞白耳。” “塞白”意为搪塞、应付。三位诗友均为安徽桐城(今枞阳)人,方秀翁即方若珽、钱西顽即钱澄之、方尔止即方文。其中钱澄之、方文为明清之际著名遗民诗人。方文《嵞山集》载有《摄山绝顶》诗:“下方惟见石,不信有柴荆。仄径盘空上,危峰到顶平。夕阳千岭秀,春水一江明。愁绝浮云外,苍茫旧帝京。”清代乾隆年间《摄山志》也收录此诗,但均未标注时间。钱澄之的《田间诗集》也载有《登摄山绝顶》诗,同样也没有标明写作时间。髡殘的题跋,证明了这两首诗的写作时间。
祖堂山:在山画山
祖堂山幽栖寺是髡殘的终老之地。祖堂山的真山活水、朝云暮烟,给他以源源不断的灵感、启迪,使他画艺大有长进。
顺治十八年深秋髡殘绘《秋山草堂图》。跋文云:“辛丑深秋,栎公居士枉驾山中,留榻经旬。静谈禅旨及六法之微。论画精髓者,必多览书史,更登山穷源,方能造意。”周亮工来祖堂山探望髡残,两人主要就禅宗旨意、古典绘画“六法”进行交流。
康熙元年,髡残在祖堂山终于完成了《在山画山》,题跋云;“住世出世我不能,在山画山聊尔尔。蔬斋破衲非用钱,四年涂抹这张纸。一笔两笔看不得,千笔万笔方如此。乾坤何处有此境,老僧弄出宁关理。”在山画山,却非完全写实,可谓出于自然,高于自然。时间跨度四年,除了髡残的用心良苦之外,还有重要的两个原因,一个是期间去了黄山,一是患病在身。大歇堂是髡殘在幽栖寺的专属居所,是友人捐助盖的,十分简陋。髡残在这里过着“闭关掩窦,一铛一几,偃仰寂然”的生活,绘出了《江上垂钓图》、《快雪时晴图》、《松岩楼阁图》、《绿树听鹂图》等佳作。
《江上垂钓图》绘于顺治十七年上巳日(三月初三)。图上大江奔流,岸边柳下一老者垂钓,小童旁立。自题云:“大江之滨石壁之下,仰瞻高林,俯听波涛,不唯荡涤襟怀,实亦遗忘尘浊矣。”跋文显示,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荡涤尘浊气。康熙十年,髡残曾在大歇堂为程正揆的《山水图轴》题跋:“书家之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银钩蚕尾,同是一笔,与画家皴法同一关纽。” 折钗股、屋漏痕等词语是古代书法名家怀素、颜真卿、褚遂良等论草书笔法的形象比喻,都是讲求自然。髡残认为画家皴法与其同理,可谓是他在山水画理论上的参悟得道。
牛首山:登山选胜
牛首山,亦名天阙山。山有弘觉寺,髡残时来走动、小住,绘有多幅传世墨宝。
髡残在《牛头山居图》题跋:“予居牛头山中十余载,尽日闭户,籍以笔砚为伴。宗大痴又广而法北苑,近入巨公堂奥,视前所作,似稍有进,道中多以障道为劝,实不知此间三昩,可证菩提境也。”这里的牛头山当包括祖堂山、献花岩。他整日以绘画为禅修。技法先宗黄公望后法董源,近来又登巨然堂室,进步颇大。道友多以这样会阻碍得道相劝,他认为他们都不懂其中真谛——藉此可达大彻大悟、明心见性的菩提境界。
《禅机画趣图》绘于顺治十八年三月,地点写明是“天阙山房”。跋文引用了两个典故:宋代米芾曾在船上树了块“米家书画船”牌子来吸引眼球。唐代诗人陈子昂初到长安不为人知,遂以高价买下一把胡琴,邀人赏听 ,届时却将胡琴举起摔碎,将自己的文章分赠听众,顿时名满京城。髡殘指出这是“食痂之癖”,劝导家藏甚富的好友程正揆勿效仿他们沽名钓誉。他认为如有“以天地为虚舟,万物为图籍”的情怀,则儒理、禅机、画趣就都能参透。
髡残在《溪山无尽图卷》题跋中称自己为“溪山行脚僧”,可谓名副其实。他在《青山云气图轴》上题跋:“大凡天地生人,宜清勤自持,不可懒惰;若当得一个懒字,便是懒汉,终无用处。如出家人若懒,则佛相不得庄严,而千家不与一钵也耶?三教同是。残衲时住牛首山房,朝夕焚诵,稍余一刻,必登山选胜,一有所得,随笔作山水画数笔,或字一两段,总之不放闲过。所谓静生动,必作出一番事业,终教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无愧,若忽忽不知,堕而不觉,何异于草木。”跋文内容几乎与画的内容不相干,而是将自己 “人生观”书于画上。可以看出觉浪道盛“儒释参同”、“三教会同”思想对髡残的影响。